2018年1月30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6)

  司馬牛憂曰:「人皆有兄弟,我獨亡!」子夏曰:「商聞之矣:『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』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四海之內皆兄弟也。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!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

  司馬牛雖然有兄弟,但他的兄弟以桓魋為首,在宋國作亂犯上。司馬牛不願意同流合污,出奔到其他國家。本章是子夏對老同學司馬牛的安慰、鼓勵,從中可學習儒家的處世之道。司馬牛感嘆他的兄弟有等於沒有,一方面是擔憂兄弟性命不保,另一方面司馬牛全家原本是宋國的貴族,他也害怕兄弟的罪行會牽連到自己乃至整個家族。前者是出於親情,後者則不免有貪生怕死、趨利避害之心。

  孟子說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人的生命或人生可以分成兩層,「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」是身體或物質層次,雖然可以用種種方法(道)謀求改進,但受到許多無法完全由人力掌控的外在條件(統稱為「命」或「天命」)影響,能否獲得幸福的結果,是沒有必然保證的。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」是心靈或精神層次,德性的養成完全由人的心靈自主決定,不依靠外在條件,只要你願意去追求就能夠得到。

  子夏勉勵司馬牛關注的重心、焦點要從身體或物質面,轉移到心靈或精神面,才能夠免除憂懼。「商」是子夏自稱,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」可能是孔子的言論或當時流行的諺語,這便是「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」的部分。無論是人的自然生命(生死),或人處在社會上所擁有的資源、地位(富貴),都是變幻無常、流轉不定的,每個人的條件和面對的狀況也不一樣,兄弟下場不好,不代表司馬牛也會如此。

  比起生死、利害、禍福,我們更應該關注根本、普遍、永恆的價值,就是「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」,屬於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」的部分。由於這完全靠每個人自己決定,司馬牛即使再怎麼擔憂他的兄弟也無能為力,不如將重心拉回來放在自己身上。「敬而無失」是針對自我來說,敬是專注、慎重之意,不僅一言一行都要檢查是否忠於良心、合乎天理,還要長久地堅持而不出差錯。「恭而有禮」是針對人際關係來說,恭也是敬,用現代語言來說叫尊重。「禮」的精神是斟酌、拿捏分寸,謹慎地處理人際關係,在人我之間畫出一條恰當的界線,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,才能達成和諧。

  倘若能夠做到這兩項工夫,全天下志同道合的君子都會紛紛歸向你、支持你,與你為友。桓魋雖然在血緣上是你的兄弟,但有名無實;至於天下君子,雖然無兄弟之名,卻是真正能夠了解你、與你相親相愛的,這豈不是更有意義嗎?推而廣之,既然人人都有良心,良心所發皆是天理,良心天理是一。雖然各人發揮天理良心的程度不同,但有理走遍天下,只要我們凡事依照天理良心而行,自然比較容易與人心靈相通、受人敬重,安然度過困境,所謂「得道者多助」是也。如此說來,我們又何必擔憂沒有兄弟呢?

  儒家的愛是「推愛」,由近及遠、由親至疏,先修身、齊家才能夠治國、平天下。兄弟親而朋友疏,子夏在表面說法上未免有點過度,直接將朋友等同於兄弟。但子夏的動機、出發點是為了安慰、鼓勵司馬牛,儒家雖然重視親情,也不能因為親情而縱容、助長家人的錯誤,還是要以德性為重。子夏所說仍然是正確的。

2017年10月29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5)

  司馬牛問君子。子曰:「君子不憂不懼。」曰:「不憂不懼,斯謂之君子矣乎?」子曰:「內省不疚,夫何憂何懼?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

  君子與小人的差異,就在於存心的正邪。小人是從競爭、比較的觀點看待事情,認為每個人都是自私的,即使在競爭中輸了,小人只會覺得是自己技不如人,不會過於訝異。一般人認為只有自己是善良的,別人是自私的,自己的一片愛心,換來的可能是別人的排擠、陷害,真是太冤枉、太不公平了,心中難免有擔憂、恐懼。君子是心靈充分自覺,愛人之心本身就有價值,無論自己的善意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,君子都完全接受,不因為理想不能實現而擔憂,也不因為現實上的挫折、打擊而畏懼。

  司馬牛請教孔子何謂君子,孔子回答「不憂不懼」。這可能是因為司馬牛的哥哥桓魋在宋國作亂,司馬牛怕連累到自己,顯露出憂心忡忡的模樣,孔子才特別提醒他這一點。但司馬牛似乎不太明白孔子的意思,認為「不憂不懼」是每天渾渾噩噩、得過且過,才會完全不在意成敗得失。只要內心有一點自覺,希望達成某些目標,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,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。小人和一般人其實都有這樣一點自覺,介於充分自覺的君子和完全昏昧無知的禽獸之間。所以孔子又進一步解說:「不憂不懼」不是無知,而是心靈自覺以後的境界,這自覺以「內省不疚」來表示。疚,病也。如果反省自己的起心動念,都是為了實現愛與理想,不帶有自私的成分,也就沒什麼好擔憂、恐懼的。

  這一章談心性修養工夫,最困難的部分在於:「如何從一般人提升到君子的境界?」我們和司馬牛一樣都是一般人,即使肯定自己心存善意,落到現實上仍然會因為得失、利害、禍福、死生而動搖,很難做到「不憂不懼」。借用孟子的說法,「內省不疚」是心志的層次,「不憂不懼」是氣的層次。「內省不疚」,找回放失的良心,是一切工夫的根本;但在找回良心以後,還要「以志帥氣」。一般人是「氣動志」,雖然立志行道,遇到事情卻容易受情緒影響而無法堅持。君子是「志動氣」,以心中的道義來轉化感性、氣質的生命,培養出至大至剛的「浩然之氣」,自然能夠「不動心」而不憂不懼。這當然要通過長久的「集義」工夫,遇到事情隨時提醒自己回歸心中的道義來思考,才能夠不受外界影響,建立真正的自信。

2017年10月22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4)

  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。子曰:「以吾一日長乎爾,毋吾以也。居則曰:『不吾知也。』如或知爾,則何以哉?」子路率爾而對曰:「千乘之國,攝乎大國之間,加之以師旅,因之以饑饉;由也為之,比及三年,可使有勇,且知方也。」夫子哂之。「求!爾何如?」對曰:「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求也為之,比及三年,可使足民。如其禮樂,以俟君子。」「赤!爾何如?」對曰:「非曰能之,願學焉。宗廟之事,如會同,端章甫,願為小相焉。」「點!爾何如?」鼓瑟希,鏗爾,舍瑟而作,對曰:「異乎三子者之撰。」子曰:「何傷乎!亦各言其志也。」曰:「莫春者,春服既成。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」夫子喟然歎曰:「吾與點也!」三子者出,曾皙後。曾皙曰:「夫三子者之言何如?」子曰:「亦各言其志也已矣。」曰:「夫子何哂由也?」曰:「為國以禮,其言不讓,是故哂之。」「唯求則非邦也與?」「安見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而非邦也者?」「唯赤則非邦也與?」「宗廟會同,非諸侯而何?赤也為之小,孰能為之大?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是《論語》最長的一章,藉由對弟子的評論,孔子展現儒家的胸懷,也讓我們對「道」是什麼有更準確的了解。孔子請學生談自己的志向,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可歸為一組,他們各有專才,偏於形而下的器用。曾點是另一組,採用文學筆法,描繪、烘托出一幅人人悠閒自在、和樂融融的景象;因為他不談實事,所以更適合用來象徵、指點形而上的道,符合孔子「君子不器」的主張及「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懷之」的終極理想,故深受孔子讚許。當然儒家不是只談形而上,雖然以道為本,但形上的道與形下的器其實是相互成全、缺一不可的,故在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離開後,孔子也提醒曾點:他們的志向也值得肯定。高遠的理想要和腳踏實地的行動結合才圓滿。以下分為四部分來討論:

  (一)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隨從孔子坐著。孔子說:「不必因為我的年紀比你們稍大一點,你們就拘束起來。平時你們常說:『沒有人了解我!』如果有人了解你們、重用你們,你們將怎樣表現呢?」

  孔子平常對學生就有一些觀察:大多數同學(除曾點外)希望獲得賞識、重用,發揮一技之長來貢獻社會,如果達不到就沮喪難過。學生的問題不在於沒人賞識,而是志向落入有限的格局,急功近利、器量狹小。正好今天有空,孔子想對學生來個機會教育,故先假設他們處在「受到重用」的情境下,誘導他們說出真心話,再給予啟發、指點。從提問的方式也可以看出孔子的謙虛,不以師長自居;在溫和的氣氛下,學生才願意說出真心話。

  (二)子路輕率答道:「假定有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國,夾處在大國之間,外有軍隊侵犯,內有饑荒困擾,讓我來治理這個國家,只要三年,就能使老百姓有勇氣,並且懂得禮義。」孔子聽了微微一笑。「冉求,你怎樣呢?」冉有答道:「假定有六、七十或五、六十平方里的小國家,讓我來治理,只要三年,可以使老百姓人人富足;至於修明禮樂,只好等待君子來推行了。」「公西赤,你怎樣呢?」公西華答道:「我不敢說能做得多好,只是願意學習罷了。在宗廟祭祀、諸侯會見的時候,我願意穿著禮服,戴著禮帽,擔任輔助國君引導賓客的司禮官。」

  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回答的都是國家大事,這些治國、平天下的「外王」事業也是儒家極重視的。但儒家不只有外王,更要探究事業背後的根本精神、原理、心態,也就是「內聖」層面,三位同學對這部分不太了解也無法回答。內聖要從自己的起心動念開始反省,三人所想的都是貢獻才能、服務社會,這雖然不能說是自私自利,但服務社會有很多種方式,不一定要執著某種特定的方式。〈中庸‧第十四章〉說: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,行乎患難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。」無論處在什麼階級或職位都有事可做,任何事只要認真、努力去做,都可以做為行道的憑藉。有機會發揮才幹固然很好,但沒有也無所謂。保持這種灑脫的心境,才能夠投入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外交等各種事業,成就人生的幸福,但又不被個人的才幹或事業所限制。

  (三)「曾點,你怎樣呢?」曾皙正在彈瑟,聽見老師詢問他,彈瑟的聲音慢慢減弱,最後鏗的一聲,放下瑟站起來,回答道:「我和他們三位的抱負不同。」孔子說:「那有什麼關係呢?不過各自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!」曾皙說:「暮春三月,穿上春裝,和五、六個成年人,六、七個小孩子,在沂水裡沐浴,再到祭天祈雨的高台下吹吹風,然後唱著歌回家。」孔子長嘆一聲說:「我贊同曾點的志向。」

  曾點,字子皙,是曾參的父親。這一段是對道的指點(道不可說,只能用具體的事物去比喻),雖然曾點不一定能夠親身實踐道,但至少他的回答不落入器用,對道的了解已超過另外三位同學。歷來認為曾點是狂者,孔子說:「狂者進取」,狂者便是不受世俗規範所限制,直探最高的理想。如曾點,老師提問,他也不馬上回應,自顧自地在旁邊彈瑟;老師問的是學生的志向,曾點卻完全不順著其他同學的回答,不談具體的行動方案,這些都是狂者的特質。孔子對狂者也能夠了解、接納、包容並給予指導,可見孔子有教無類的胸懷。

  由於曾點所說是象徵、指點語,所以我們也不能看得太死板,認為孔子和曾點的理想就是不上班,每天吃喝玩樂,這種解讀是拘泥於表象。應該從曾點所描繪的情景中,體會到灑脫自在的心境,才是重點。曾點和另外三人也不是相互對立、排斥的,如果沒有良好的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外交做為基礎,人民也不可能過著閒適安樂的生活。曾點的答案已經預設、包含了前面三位同學的志向,是聖賢在完成一切道德事業後的化境,也就是所謂大同世界。

  (四)三個弟子都走了,曾皙留在後面。曾皙問:「他們三位說得怎麼樣?」孔子說:「不過各人說說自己的志向罷了。」曾皙再問:「老師為什麼笑子路呢?」孔子說:「治國應該講求『禮』,他說話一點都不謙讓,所以我笑他。」「冉求所談的好像不是指治理一個國家吧?」孔子說:「怎麼見得六、七十或者五、六十平方里的地方就不是國家呢?」「公西赤所說的,也不像是治理一個國家吧?」孔子說:「宗廟祭祀、諸侯會見,不是諸侯的事又是什麼?公西赤很懂得禮儀,他只能做小相,又有誰能做大相呢?」

  曾點獲得老師的讚許,不免有些得意,想進一步了解自己勝過其他同學的地方何在,故留下來請教孔子。孔子卻完全不談曾點的高明,反而說另外三人的志向也值得肯定。孔子其實就是暗示曾點:一味描繪、嚮往境界之美是沒有用的,應該腳踏實地,將該做的事做好,才能真正實現人人安居樂業的理想。

  當然在從事「兵農禮樂」等實事的每一刻,我們還是要隨時檢視、反省,是否保有「春風沂水」這種超脫、灑然、自在的心境,才不會過分投入、執著自己的事業,犯了見樹不見林之弊。孔子說:「為國以禮」,「禮」是以恭敬謙讓的態度為本,將萬事萬物納入合理的秩序,給予妥善安頓,形成整體的和諧,即所謂「物各付物」。孔子所說可稱為大寫的「禮」。子路不知道禮之本,冉有和公西華雖然了解禮,但侷限在某些專業知識、技能,只能稱為小寫的「禮」。要能夠像孔子那樣活用各種學問,就必須以超越的心境為前提,以終極的理想為目標,才能自由出入於學問之間。

  儒道的差異在於儒家是實境界,道家是虛境界。因為曾點不談實事,前人認為曾點的境界接近道家。曾點的說法對於提升我們思想的層次、境界,把握形而上之道是很有幫助的,這部分也跟道家的義理相通。但道家對人生並沒有提出積極、正面的理想,僅強調無為的工夫;孔子和曾點則有「老安,友信,少懷」的心願,努力建立人文化成的世界。因此曾點仍然屬於儒家。

2017年8月30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3)

  子曰:「論篤是與,君子者乎?色莊者乎?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討論觀人之法。儒家以道德實踐為重,觀察人物不能只憑他的言論來判斷,還要看他的行為;不能「聽其言而信其行」,更要「聽其言而觀其行」。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但在有機會深入了解對方的行為以前,也只能先觀察他的言語及表情。孔子對這部分也有所提示:「視其所以,觀其所由,察其所安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言語和表情是外在的,可歸入「所以」這一層;但更重要的是「所由」,也就是言語、表情背後的動機為何?是否出於真心?或是為了討好別人,刻意包裝、偽裝過的姿態?

  「論篤是與」是賓語提前的倒裝句,可還原為「與論篤」。「與」是讚許,「論篤」是言論篤實、中肯,具有正當性和可行性。如果一個人的言語、表情油腔滑調,固然可以推知他欠缺真心誠意,如孔子說:「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但即使一個人言論篤實,我們還是要想想:他是真君子嗎?或只是表現出態度莊重的樣子而已?不應該輕易稱許、相信別人。雖然人之性善,但現實是很複雜的,許多人在進入社會後,良心善性都會慢慢流失,我們還是要有觀察、判斷的智慧才行。

2017年8月27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2)

  子曰:「先進於禮樂,野人也;後進於禮樂,君子也。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。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主旨為「禮失而求諸野」,周朝初年發展出高度的禮樂文明,到了春秋時代已經面臨僵化、老化、異化的危機,需要恢復生命力。「先進」是先學習,「野人」是郊外之民,因為質樸,還保留許多古代的禮樂。「後進」是後學習,「君子」是朝廷官員,當時僭越之風盛行,為了展現權勢,他們未必會繼承、遵守原本的禮樂制度,孔子就曾經批判過魯國貴族季孫氏:「八佾舞於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季氏身為大夫,卻僭用天子的八佾舞。由於這些貴族是政治、社會領袖,所謂上行下效,人民也會受到影響、帶動,認同新的做法,想要當「君子」不想當「野人」,禮樂的真精神就漸漸喪失了。

  禮樂的真精神不是為了樹立權威,而是促進身心修養。禮的精神是「敬」,由尊重自己到尊重別人,拿捏人我相處的分寸,損有餘而補不足,形成合理的秩序。樂的精神是「和」,藉由優美的音樂,溝通、凝聚人我之間的情感,眾人和樂融融、打成一片,形成整體的和諧。禮的重點在分別,樂的重點在合一。

  孔子說「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」當然不是叫人死守古禮,那只是表面形式而已。重點在於思考制訂禮樂背後的動機或原則是什麼?是為了身心修養,還是貪戀權勢?由不同的動機或原則出發,制訂出來的禮樂也會不同。能夠促進身心修養的禮樂才可用,因為自我成長是人心本有的要求,所謂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不僅要求自己的生命成長,也希望別人同步成長。由這一點出發,禮樂才有普遍性。愛慕虛榮、貪戀權勢則不可行,違背了人心、人性的普遍要求,只會鼓動、助長上下相爭的風氣而已。

2017年8月25日 星期五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1)

  君子不以紺緅飾。紅紫不以為褻服。當暑袗絺綌,必表而出之。緇衣羔裘,素衣麑裘,黃衣狐裘。褻裘長,短右袂。必有寢衣,長一身有半。狐貉之厚以居。去喪,無所不佩。非帷裳,必殺之。羔裘玄冠,不以弔。吉月,必朝服而朝。(《論語‧鄉黨》)

  〈鄉黨〉在《論語》全書二十篇當中是很特殊的一篇,其他篇章記錄孔子及弟子的言行,〈鄉黨〉則專門記錄孔子的日常生活,包括食衣住行等。為什麼一本談孔子思想的書,要特別記錄這些看似瑣碎的小事呢?因為儒家的學問是「內外交相養」,意義、價值的根源固然是人內在的良心,但外在的禮法也有其重要性。

  良心與禮法是互相影響的,心如果不端正,會反映在食衣住行等生活習慣上,嚴重的話甚至會傷害身體,如暴飲暴食。反過來說,生活習慣不佳,也會干擾心的清明,如睡眠不足或飲酒使頭腦昏沈,影響判斷力。又如穿著打扮,也反映出你如何看待自己。如果穿著邋遢、過於暴露或奇裝異服,可能會給予自己某種暗示,認為自己沒有價值、不值得尊重或自我中心,對德性的養成是不利的。

  所以我們應該雙管齊下,「心」與「禮」並重:良心能夠作主時,可將衣食住處當成行道的憑藉,將德性彰顯、展現為優雅的生活方式及行為舉止。萬一良心昏沈,外在的禮法也可以做為一種提醒,讓自己振作精神,防止言行走向偏激。兩者當然是以心為本、以禮為末,但本末是一貫的。

  儒家的「道」不是高懸在天上,和人間世界無關;「道」是隨時隨地在日常生活中實踐的。《周易‧繫辭下》說:「黃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」衣服除了保暖等實用功能之外,更重要的是藉由服裝儀容來培養人的德性。

  孔子的衣服不用深青色、暗紅色滾邊,居家不穿紅色和紫色的便服。深青色用於齋戒,暗紅色用於服喪;紅色和紫色太豔麗,較適合女性。夏天炎熱,孔子穿葛布(絺綌。葛之精者曰絺,粗者曰綌)的單衣(袗),裡面必穿內衣,以免因衣服輕薄短小而裸露身體。冬天寒冷,孔子上朝,外面穿黑上衣,裡面配黑羊皮的袍子;在外交場合,外面穿白上衣,裡面配白鹿皮的袍子;歲末大祭時,外面穿黃上衣,裡面配黃狐皮的袍子。可見孔子穿衣服注重場合及色彩的搭配。

  在家穿的皮袍要長,右邊的袖子短,便於做事。「必有寢衣,長一身有半」程子認為是別章的文字混入本章,宜刪去。在家穿狐貉皮製作成的袍子,較為保暖。喪服已除,任何飾物都可以佩帶。君子通常會佩玉,象徵溫潤之德,也會攜帶長劍等武器。上朝或祭祀時所穿的禮服,要用整幅布做成裙子;其餘的裙子一定會剪裁,以節省布料。不穿戴黑皮袍(羔裘)、黑色禮帽(玄冠)去弔喪。每月初一必定穿朝服去上朝。羔裘是上朝用,玄冠是祭祀用,不宜混搭。

  本章提到的毛皮是在古代的情境下,現代科技進步,已有更佳的代替品,不必殘害動物。又本章的重點是君子即使面對食衣住行等小事,也能夠隨時用心而做出恰當的選擇、搭配。我們不必一味模仿、套用本章的穿著打扮,孔子對待事情的「態度」才是我們要學習的。

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0)

  子欲居九夷。或曰:「陋,如之何?」子曰:「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」(《論語‧子罕》)

  「九夷」是東方少數民族的泛稱,當時人認為他們未開化。另一說是九夷原本是小國或商代遺民,因地處偏遠,生活方式受當地原住民影響,遂被中原人士視為野蠻人。孔子在中原各國宣揚他的理想,無法被社會接受,於是起了移居到九夷的念頭。為什麼九夷比起中原人民更能夠接受孔子的學說呢?這是因為中原人民心中懷有成見所致。雖然就物質條件和社會制度來說,中原各國的發展程度較高,還保存了一部分周代的禮樂文明。但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春秋時代的人民已失去原本純樸善良的風氣,凡事皆從「利益」的角度考量,講求權謀詐術。如孟子說:「世衰道微,邪說暴行有作。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》)要讓人民接受孔子的道德理想是很困難的。

  反觀九夷,雖然物質條件、社會制度不如中原,但人民心中沒有成見,能夠虛心向孔子學習。物質文明不發達,反而使他們保存較多的質樸,更有機會成長改變。可見孔子認為華夏和夷狄在「人的價值」上都是平等的,雖然文明發展程度有先後高低,但從人之性善出發,華夏和夷狄並無不同。孔子並不是一位大漢族主義者,也符合現代多元文化與族群和諧的觀念。「陋不陋」不在於已有的文明成果,而在於能否發揚人的善性;從這點來說,中原各國對自己的「進步」沾沾自喜,不肯向孔子學習,反而比九夷更淺陋呢!

  本章重點在「君子居之」,人生的意義、價值是由自己的心靈創造的,不受外在環境決定。物質器用的發達本質上是中性的。從好處說,固然可以讓我們的生活更便利;從壞處說,也可能因為生活太安逸,讓我們喪失了心靈的創造力。無論是沈溺於聲色犬馬等感官享受,還是投入爭名逐利的社會潮流,同樣是成為物質的奴隸,心靈無法自己作主。只有找回心靈的創造力,才能夠善用各種物質工具,增益人生的幸福。孔子正是有充分的自信,知道在任何環境下他都可以適應,善用身邊的事物做為行道的憑藉,所以並不會覺得居住在蠻荒有什麼不便。當然孔子這句話只是指點,不是非得要搬家不可(孔子事實上也沒有真的前往九夷),只是藉由這個機會,希望刺激、喚醒僵化的人心罷了。